初唐峥嵘 第685节
作者:狂风徐徐      更新:2024-08-24 17:40      字数:6011
  羊马墙后,唐军士卒在军头的指挥下弯弓,一波波的箭雨洒出去,毕竟是步弓,射程上可比突厥人的骑弓要远得多,直着身子的阚陵细看,黑压压的箭雨落下,突厥骑兵中一片人仰马翻。
  以双方的箭雨对射拉开了这场大战的序幕,虽然突厥人取得了优势,但唐军在忍受箭雨侵袭之后也还以颜色,双方算是打了个平手,从伤亡来看,突厥人可能还吃了点亏。
  突厥人显然不想看到这一幕,乘着两拨箭雨之后的空隙,数百骑兵突然转向加速,向着羊马墙狂驰而来。
  其实唐代是没有所谓的羊马墙的,这种用以阻拦胡人骑兵攻击的第一道防线实际上是在宋明时期普遍使用,是城池的第一道防线,大约五尺高的长长矮墙,一方面能够阻拦骑兵,另一方面因为距离城墙很近,一旦被敌军攻破一个口子,城墙上守军,以及羊马墙后的两侧守军能三面合计,给予敌军极大的杀伤。
  这个思路是李善提出的,他对古代战争没有太多的研究,也只是知道而已,而张仲坚却留心了,在鸣沙大营外布置了这道羊马墙。
  不过因为毕竟鸣沙大营不是城池,所以没有办法修筑坚固的羊马墙,只是以红砖堆砌来阻拦突厥骑兵,而且中间也刻意的留下了缝隙,这是唐军骑兵出击的通道,而这数百突厥骑兵正是沿着这条通道杀了进来。
  刘仁轨亲自探头查看,原先有些不安的情绪早就飞到九霄云外,现在心里满是躁动和杀意,正在心里估算距离,身后传来的沉重的脚步声。
  “郡公?”
  阚陵略略点头,“外间突厥骑兵汇集,你人手不够,一起上吧。”
  “是。”
  “盾牌准备好了?”
  “全都是大盾,弩弓也备好了。”
  “好,先射弩箭,大盾推出去。”阚陵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右臂用力,挥舞巨大的陌刀如同草芥一般轻易。
  在射程之外,数千突厥骑兵已经蓄势待发,张仲坚看了眼已经赶过去的阚陵,下令抽调兵力补上去,再命侯洪涛、何流率骑兵做好准备。
  数百骑兵顺利的杀入了前后错落排列的羊马墙内,后方的突厥骑兵开始试探性的前移,准备一举攻破,制造混乱。
  就在这时候,犀利的弩箭从两侧射来,在这么狭窄的空间内,弩箭是威力发挥到了极致,寒光闪闪的箭头轻而易举的撕裂前方的一切阻碍。
  唐军士卒还刻意的放低了弩弓,将目标对准了战马而不是骑士,以至于前方的几十匹战马全都哀嚎坠地,高速奔驰的战马失去了控制,将几面红砖堆砌的羊马墙撞塌,顺带着将墙后的唐军士卒掩埋。
  刘仁轨咬着牙看着一匹中箭的高大战马撞塌了羊马墙,并且将墙后的几名士卒撞飞。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后方的突厥骑兵被倒下的战马阻拦,失去了骑兵最重要的速度,偏偏两侧都是羊马墙,突厥人的骑术再高明,没有空间,也没有能腾挪的余地。
  这时候,刘仁轨高呼着举着大盾从两侧涌来,重重叠叠近乎一人高的大盾从四面八方拼命的向中间挤去,使本就狭小的空间更加狭窄。
  外围的唐军士卒不去管后方的厮杀,在将校的指挥下,再次弯弓放箭,密集的箭雨撒向了正在加速驰来的数千突厥骑兵。
  后方的鼓声开始加重,节奏渐渐加快,重鼓声中,长长的羊马墙两翼,侯洪涛、何流分率数百骑兵从留好的通道内加速驰出。
  只是一次试探性的进攻,数千突厥兵希望能借着前面数百骑兵的突袭杀入羊马墙,对鸣沙大营制造直接的威胁,如果能够成功,后方的突厥大军自然会以主力压上,所以短时间内,数千突厥兵算是势单力孤。
  偏偏两侧数百唐骑是从羊马墙内驰出,后方观战的突厥主力并不能看清楚。
  后方的唐俭暗暗点头,他前隋与李渊同掌禁卫军,虽然领兵少有战功,但眼力却不错,知道初战必然获胜。
  唐俭心想,没有挖壕沟,而是以这样的羊马墙为第一道防线,放敌军入内围歼,又敢果断出兵,广陵郡公其人,行军作战,稳重中透出些许锋锐。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 血战
  当看到源源不断的唐骑驰出的时候,数里外观战的都布可汗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知道,这一战估摸着要吃亏了,没想到那位魏嗣王身边,还有个不弱于苏定方的张仲坚。
  都布可汗知道此人,甚至听说此人最早在刘武周的麾下,不过寂寂无名,没想到却被李怀仁那厮看中,数年间竟然出任灵州军的主帅。
  都布可汗还记得,去年泾州一战,在大败之前,双方鏖战近十日,张仲坚独领前军,冲阵勇烈,杀戮无数,但没想到坐镇中军,竟然有此能耐,不仅能为将,亦能为帅。
  空中的密集箭雨依旧,两侧的侯洪涛、何方率精锐唐骑斜向杀入突厥军中,一方面躲开了自方的箭雨,另一方面也最大限度的使突厥骑兵的阵势散开……这是胡人不可避免的条件反射,一旦碰到唐军装备精良的骑兵突袭,四散几乎是肯定的。
  如果不散开,就算聚集的再如何密集,也抵挡不住重骑兵的凿击。
  侯洪涛、何方两人都是当年何潘仁的旧部,多年并肩作战颇有默契,两支骑兵从两个方向相继杀穿。
  侯洪涛率部反身冲杀,而何方却率部往西,两军再次合力从两个方向将冲击羊马墙的突厥残军一扫而空。
  此时后方已经有突厥骑兵赶上来接应,大营内鸣金声响,侯洪涛没有恋战,与何方分左右两方,从通道驰入羊马墙后,唐军士卒再次洒出箭雨,逼得来接应的突厥骑兵止步。
  突厥人倒不是畏惧唐军的箭雨,只是不希望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做无谓的牺牲……虽然看不清楚,但所有人都知道,杀入羊马墙后的数百骑兵,估摸着是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的确如此,就在侯洪涛、何方率骑兵出击的时候,阚陵已经举着一人高的陌刀带着陌刀队杀了出来,他被调回长安就是因为陌刀在面对突厥的时候,只能在特殊的地形条件下才能发挥作用,而吃过大亏的突厥人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但张仲坚在筹建鸣沙大营后,立即上书请调阚陵,这位江淮名将一出场……只看见寒光闪闪一人高的陌刀,突厥骑兵已经是心神大乱了,有的拼命往远处避开,有的调转马头甚至挥舞马刀砍向同僚想逃走,距离近的被骇的直接跳下马……
  没办法,去年的泾州一战,阚陵率数百陌刀手在山道中进击,将都布可汗亲率的王帐兵杀得屁滚尿流,这件事在突厥军中的影响力太大了……不夸张的说,在草原上,如今阚陵的威名仅次于可止小儿夜啼的李善。
  阚陵爆喝一声,高高跃起,抡起陌刀,空中寒光一闪,一批一人多高的骏马居然被拦腰劈成了两半,巨大恐惧感降临在瞠目结舌的突厥人中。
  当阚陵抬头看去,脸上身上满是血污,甚至挂着几片马匹内脏……突厥人发一声喊,拼命向其他地方杀去,即使其他地方都已经被大盾牢牢封锁住了。
  举着大盾的刘仁轨死死顶住,指挥后方的士卒用长矛戳刺,心里暗骂一声,你劈人就是了,非要劈马,既耗陌刀,而且还损失一匹良驹……罢了罢了,看来今晚又要吃马肉了。
  阚陵在后面气的大喊,拖着陌刀要追,却被地上的尸首、马尸挡着,倒是长矛手更能发挥作用,毕竟陌刀的攻击范围很大,两侧如今可不是山道,全都是自己的同袍战友。
  张仲坚不再管这边了,而是转向眺望北侧,那边也有数千突厥骑兵试探进攻,那一侧是以康国公史大奈为主将,不过北侧的防线一侧是黄河,突厥取得突破的可能性不高。
  史大奈早年是西突厥特勒,归顺隋朝后多立战功,而且还是李渊晋阳起兵的老班底,又一直在秦王李世民麾下,熟悉突厥战法,又经验丰富,应对从容,数千敌骑没能讨到什么便宜。
  西侧是黄河,南侧是以段志玄为主将,不过那边压力比较小,一方面是因为地势略高,千余突厥骑兵试探了下,段志玄在得到斥候回报之后,干脆利索的亲率一千唐骑居高临下,将突厥骑兵击溃,另一方面也是都布可汗有围三阙一的打算。
  张仲坚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东线,他知道,都布可汗如果要攻下鸣沙大营,必定是正面也就是从东侧攻破。
  一方面是因为东线是最合适突厥骑兵展开战列的,不像南北两侧有黄河碍事,另一方面一旦能攻破营地,导致唐军大乱,就有可能将唐军驱赶入黄河,达到最好的效果。
  这时候,数百突厥骑兵已经被杀尽,刘仁轨正在清点士卒,阚陵带着陌刀队往后退,唐俭指挥人手运送伤员,又往前线补上箭枝等军械。
  有悠长的号角声传来,张仲坚凝神细看,突厥再次发动了进攻,数以千计的骑兵拉开漫长的战线向着羊马墙扑来,初战失利后,都布可汗还要发动这样猛烈的进攻,显然是势在必得。
  黑压压一片的箭枝再次覆盖天空,杀入羊马墙的突厥骑兵,举着陌刀扑上来的陌刀手,寻找时机从通道突袭而出的唐骑。
  迸发的鲜红血液,随处可见的断肢残臂……
  痛苦的哀嚎,疯狂的嘶吼……
  在并不算太长的战线上,厮杀在每一处发生,突入阵中的突厥人即使是战死,也要在临时前劈出一刀,或者驱使战马去冲击羊马墙,每一个被突破的口子,都有举着大盾或拖着陌刀、举着长矛扑来的唐兵,奋勇无畏的拼命堵住缺口。
  阵亡的双方士卒的尸首都成了隔开双方的障碍,甚至最惨烈的一处,刘仁轨不得不攀爬在同僚的尸首堆上,与从外侧同样攀爬上来的突厥人厮杀。
  张仲坚冷静的观察战局,迅速而从容的调遣兵力,有的地方需要固守,有的地方需要出击,有的地方需要补充兵力,有的地方可以用箭雨覆盖。
  惨烈的厮杀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才结束,从南线赶来的段志玄也没了往常的跳脱,沉默的看着如血海一般的战场。
  段志玄算是天策府中历经战事最多的一员大将了,毕竟他跟随李世民最早,同时又屡次在李善麾下,但即使是泾州一战的鏖战,也没见过如此惨烈的战事。
  突厥骑兵如潮水一般的退去,其实唐军的伤亡不小,但突厥的伤亡更重,不过都布可汗不准备放弃。
  拿不下鸣沙大营,就算分兵攻占灵州、会州,也没有实际意义,都布可汗回首望去,鸣沙大营与即将落下的夕阳汇集,满是血色。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 节奏
  明月高悬于空,洒下万点银辉,将地面照得亮堂堂一片,白日厮杀的战场如今寂静无声,初战没能讨到便宜的突厥人也不再夜间来袭扰了,鸣沙大营内静悄悄一片,只听得见黄河汹涌水流的声音。
  中军大帐内,清点完人数的唐俭有些头大,脸色也有些许苍白,他虽然前隋曾经与李渊同掌禁卫军,但平心而论,他在军略方面是没有什么杰出表现的……事实上,他在面对刘武周、薛举几战中,都是以大败而告终的。
  不过唐俭其人,性情疏狂,爽直豪迈,不循规矩,最喜纵酒为乐,颇有胆略,但今夜却骇然失色……也怪不得他,开战第一日,唐军阵亡一千六百余人,受伤难以上阵者又有一千两百余人,也就是伤亡共计近三千人。
  而鸣沙大营内,不计算民夫的话,唐军士卒也就三万人,换句话说,初战就折损了一成。
  唐俭原本还想着死死守着鸣沙大营,熬到天寒地冻突厥退兵呢,算算时日,至少要五十天……第一天就折损了一成,就算不溃败,三万唐军也最多只能撑十天。
  史大奈、段志玄、侯洪涛几人互相对视了几眼,他们都参加了去年的泾州一战,并没有唐俭那般惶恐,神情中反而透出了几丝轻松。
  “突厥伤亡更重,光是东面就折损了至少五千骑。”侯洪涛笑道:“将北面、南面算进来,突厥初战阵亡应该在六七千之间。”
  段志玄补充道:“这么大的伤亡,能有几日?”
  “阿史那·社尔弑杀叔父上位,又有突利可汗分权,在突厥内部权威远不如前几任可汗,这么重的伤亡……”侯洪涛冷笑道:“更何况,都布可汗虽携十万大军,但其中必有其他被裹挟南下的部落,不可能倾尽全力来攻打鸣沙大营。”
  “不错,不提中宁的守军,突厥也要提防安乐州,也要盯着可能出兵的原州张武安。”段志玄嘿然道:“说不定还分出偏师要防着延州的代国公呢。”
  “咚咚咚。”张仲坚曲起手指敲了敲桌案,不悦的看了眼侯洪涛与段志玄,他在军中威望不著,但面前这两人,一个是李善亲卫出身,另一个是天策府内不多的与李善既有交情的大将,而且还对其俯首帖耳,是张仲坚在灵州军内能指挥得动的。
  一直没吭声的史大奈笑呵呵的打圆场,对还一脸懵懂的唐俭解释:“突厥最利骑战,不喜攻坚,但唐军主力驻于鸣沙,突厥难以绕行,故不得不猛攻营寨。”
  “若是突厥今日能占尽上风,唐军有不支之像,都布可汗可能会继续全力猛攻,再隔断通信,在外恐吓,骑兵纵横,以瓦解军心,甚至等唐军粮草耗尽,不得不突围,再行追击。”
  “但今日初战,虽然突厥整日猛攻,虽伤亡近三千,但至日落,突厥未能攻破羊马墙,伤亡极为惨重,即使都布可汗意欲继续猛攻,只怕也难以为继了。”
  张仲坚简短的总结道:“突厥攻坚,第一日全力猛攻,若守军能战,突厥就不会再猛攻,转为袭扰各地,伏击援军,截断粮道。”
  唐俭长长松了口气,也就是说后面不会再有这么重的伤亡了,都布可汗也付不起这样的代价,或者说他都没有付出这么大代价的能力。
  伏击援军……这个可能性并不大,仅有的援军也就两个方向,要么是安乐州,要么是张士贵,前者能坚持不降张仲坚等人就谢天谢地了,而张士贵的职责是坚守原州,别说是相持了,就算是灵州军败北,原州也是不会出兵的,万一被突厥攻破原州,那就要出大事了。
  截断粮道……唐俭并不在乎,早在几个月前,张仲坚就开始囤积粮草,大半个月前,大量的粮草物资被运送到鸣沙,以目前三万余兵力的规模来算,至少能撑一个多月。
  而且别忘了,突厥来攻,若是骑士战死,马匹肯定是被唐军缴获的,而唐军粮草充足,但也不会耗费粮草来养马,杀了吃肉几乎是肯定的,这么算下来,撑到天寒地冻,大雪纷飞都没问题。
  至于骚扰各地……张仲坚已经实际上让出了大半个灵州了,突厥不可能放着鸣沙大营不管,以大军攻打原州,倒是有可能绕过去攻打会州。
  但是会州的唐军已经坚壁清野,集中兵力,突厥想攻破会州,就不可能不出大军,但如果出兵数量太多,鸣沙大营内可是有万余唐军精骑的。
  想到这,唐俭不得不向张仲坚投去佩服的眼光,心想李怀仁是如何从茫茫人群中挑出这样的人杰的,看似缺少胆气,引军后撤,实则观望大局,眼光不凡。
  “当然了,也是因为此战主帅非魏嗣王。”段志玄哈哈一笑。
  史大奈忍不住笑了,“突厥久攻城寨不肯退却,本朝一共只有两次。”
  “第一次是武德六年,苑君璋与突厥联军攻马邑,江夏郡公李高迁率军出关相援却全军覆没,雁门关再未有出兵,月余后马邑粮草断绝,高满政突围被斩。”
  唐俭听得连连点头,久攻马邑是因为马邑太重要了,但即使如此,也是伏击援军,断绝粮草。
  “第二次自然是顾集镇了。”段志玄兴致勃勃的说:“对了,侯洪涛……噢噢,对了,那时候你还没跟着魏嗣王呢。”
  侯洪涛一边点头一边想,“好像何流那时候在朔州,不过他是朔州骑兵副总管,也不在顾集镇内。”
  几个人开始点评那次突厥猛攻顾集镇八日未果最终反而被唐军大破,唐俭在心里想,正如段志玄所说,如果这一次的主帅是李怀仁,那就糟了。
  张仲坚一直沉默的坐在那儿,几员部将突然聊起了顾集镇一战,这让他想起了李善说过的一段话。
  张仲坚一直觉得很奇怪,他久在军中,早在当年马邑整军前后,他就发现阿郎虽然被誉为当世仅次于秦王殿下的名将,但实际上对军中很多事情都不懂,当然了,相反的,阿郎往往会有一些奇思妙想。
  比如今日初战发挥了极为重要作用的羊马墙,比如当年顾集镇一战几乎击溃了突厥士气的瓮城,以及阿郎曾经说过一个词,节奏。
  在敌我双方对垒的情况下,在局势相持或者略为不利的情况下,打乱对方的节奏,往往会有着意外而极好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