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第六十七章 前尘永梦(八)
作者:意缥缈      更新:2024-01-13 17:30      字数:5985
  战至尾声,应飞扬、谢灵烟、楚颂皆已竭尽所能,各自搏命。
  而赵雅更是不怕搏命,因为她的命最轻,最贱,最可随意轻抛!
  于是,她手捻孔雀指,三千光华乍现,恢弘浩力耀世而出,竟是——
  “孔雀明王咒!”
  眼见公子翎绝学竟在赵雅手中现世,谢灵烟和楚颂心中惊起万丈波澜。
  但未有片刻思考的空暇,伴随着一阵宛若孔雀嘶鸣的凄厉破风声,一股爆炸性的力量从赵雅体内磅礴肆虐而出,璀璨耀目,无可抵御,周遭十丈尽成疮痍!
  连昏睡的秦风也被波及,被余劲挟裹着狠狠撞到了墙角。
  而谢灵烟和楚颂已近赵雅身侧,更是首当其冲,二女气血狂涌,百骸欲裂,如风中落叶般被这雄劲击飞,连维持身形都做不到,重重跌落在地。
  眼见已近油尽灯枯的赵雅竟再出奇招,一招之内,让谢灵烟、楚颂溃败。楚颂本就有毒在身,此时被激出一口腥浓毒血,心中更是惶急,赵雅竟已借着进化完全的母蛊吸取了公子翎足够多的记忆,拼凑除了孔雀明王咒的用法!
  楚颂开始明白,为什么谷玄牝也会对自己研发出的母蛊心存忌惮,若放任母蛊的宿主这般无止尽的吸收他人记忆,获取他人功法,那她将进化成一个不可遏制的怪物。
  可那已经是后话了,此时真正让她惶急的是,“雅姐,你的功体不足以支撑孔雀明王咒,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赵雅之所以没有乘胜追击,是因为强行使出孔雀明王咒这种超过她极限的绝学,已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此时的她跪倒在地,剧烈的咳血,可抹干血迹,冷漠目光又从垂下的黑发后透出,“你觉得,我在乎吗?”
  楚颂话语滞住,似也被赵雅的疯狂浸染,是啊,一个已经一无所有的妖,还需要在乎什么?
  她开始意识到那个一直回避的事实,她以为只要制住赵雅,事情便能有转机,但恐怕真正的结局是除非赵雅彻底咽气,否则,不死不休。
  而与此同时,因未受毒素影响,谢灵烟伤势较楚颂略轻,一口血几欲呕出,却又想到什么似得眼睛一亮,生生将血咽下后,传声问向楚颂,“楚姑娘,蛊虫之间上下克制,是否说公子体内若有了寄身蛊,那他体内子蛊便会被逼走?”
  楚颂正在抉择之际,闻言只本能的点了点头,等回神过来,心头更不明所以,不知谢灵烟为何有此一问。理论上确实如此,可事到如今,哪里再找一只寄身蛊?
  “这样啊……”谢灵烟微微一怔,随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展颜一笑,道:“我有办法了!”
  说着竟强撑着起身,撇下赵雅不管,向应飞扬和公子翎交战处掠去。
  “又想扮作谢安平?妄想!”赵雅未听到谢灵烟方才传给楚颂的密语,只道谢灵烟又想故技重施,再扮成谢安平来干扰甚至操纵公子翎,如何能让她走脱?她面露狰狞之色,挣扎着欲站起身子拦阻。
  谢灵烟闻言,竟轻轻驻足。不知是否错觉,赵雅感觉谢灵烟的气韵整个变了,在此之前,她就像一个结,愁眉不展,整个人拧巴成一团。
  可就在刚才,她好像挥动慧剑,将那结斩开了,整个人都截然不同了。她侧目看向挣扎着起身的赵雅,语气平静却又格外认真,好像在叙说着自己的决心,道:“我只做谢灵烟,不做任何人的影子!”
  说罢,谢灵烟再不停留,只给赵雅留了个遥不可及的背影。
  可那平静的眼神、坚定的话语,却像是嘲讽一般刺痛了赵雅,一瞬间,赵雅觉得她又坠入了深不见底的万尸坑中,而谢灵烟,成了她必须仰视的存在。
  “给我,留下!”痛苦和嫉恨,让赵雅的面容扭曲,她真气再催,要留谢灵烟与她一道沉沦!
  霎时三千青丝倒飞,周身黑气缭绕,恍若燃起幽冥之火,正是孔雀幽冥印呼之欲出!
  以她如今残破的身躯,无法连续催发孔雀明王咒,但施展幽冥印却可抵消先前明王咒的反噬。
  赵雅撑地而起,体内真元疯狂运转,而脑中,公子翎的记忆碎片被组合拼凑,幽冥印的用法已然成形。
  可就在极招将出之际,一道讯息亦随着记忆碎片的拼凑,出现在赵雅脑识。
  赵雅如遭电击,呆呆怔住,体内孔雀幽冥印气劲瞬间溃散失控,在经脉中狂走,可她却恍若没有感受到经脉撕裂的痛苦,只无力的又坐倒在地。
  “啪!”泪水断线般,不断滴落在她手背,
  她举手捂住面,仰头不让泪水再留下,指缝间却渗出她呜咽的声音。
  “原来……你早就猜到了……”
  -=-
  谢灵烟不知身后变故,已掠至应飞扬与孔雀公子的战团,见应飞扬陷危,立时挺剑支援。
  应飞扬正当支拙之际,忽见一柄寒剑侧旁而来,替他分摊公子翎的攻势,应飞扬压力顿减,将早已散乱的剑法调回正轨后,又语带愧意的对来人道:“师姐,抱歉!”
  谢灵烟一怔,她没想到应飞扬会对她道歉,在她看来,是她实力不济,枉费了应飞扬拼死争取来的时间,却仍没能制住赵雅,应该是她向应飞扬道歉才对。
  可她却偏又能明白应飞扬的意思!
  这家伙既然说了要挡下公子翎,又没再后面加上期限。
  那他便是说,除非谢灵烟和楚颂制住了赵雅,解除了山庄危机,否则至死方休。
  而如今他无力再拦阻公子翎,反而要靠谢灵烟援手才能捡回性命。
  那他便是失约。
  哪怕他拖住公子翎的时间已比预期的多得多得多。
  哪怕根源是她和楚颂费时良久,却联手也未能击败伤痕累累的赵雅。
  但没做到就是没做到,所以他向谢灵烟道歉。
  谢灵烟又笑了,她这师弟真是没变,即便已历经世情磨炼,人间风霜,本质仍是一个执拗到极点的剑呆子。
  于是她道:“知错了是吧?我有办法让公子恢复,帮我制造个近他身的机会就原谅你。”
  应飞扬眼睛一亮,追问道:“什么办法?”
  谢灵烟却道:“没空细说了,先说能不能做到?”
  应飞扬沉默一瞬,随之双目精芒绽放,斩钉截铁道:“我能!”
  公子翎攻势连绵无尽,不会给他们犹豫的时间,应飞扬既允诺出口,当即弓步沉腰,斜剑指地,整个人如崩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心知机会唯一,应飞扬不再刻意压制体内新生的真气,不受桎梏的玉虚纳神真气如开闸放水,自丹田激涌而出,脱胎换骨的全新真气,一瞬间便将剑意催升至前所未有的境地!
  地面沙尘石屑被层层提升的剑意激得失重漂浮,连墓穴穹顶也不堪承受,裂开蛛网般的裂纹。
  眼见招式未出,便有如此威势,谢灵烟知晓接下来定是动若雷霆,随即抢先上前,替应飞扬牵制公子翎,让他能将剑势积蓄到极致。
  但甫接公子翎攻势,谢灵烟便感如山崩岳摧的压力倾轧而来,只第二招,便已溃不成军,被公子翎信手一掌击得倒退十数步。
  尽管同样的感叹今天已发出了很多次,但此时谢灵烟仍克制不住的感叹,她的师弟修为到底是到了什么境地,才能与这种强横到不可理喻的高手纠缠这么久!
  好在不需她再接第三招,只闻一声炸响,而后剑意随行,谢灵烟只觉一阵刮脸生疼的锐风从侧旁呼啸而去,便见应飞扬已如离弦之箭,提剑向公子翎而去!
  人未至,至极的剑意已侵袭而来,公子翎感受到谁才是真正的威胁,舍去谢灵烟不管,疯狂面容上竟首现凝重之色,
  但见公子翎足下一踩,立时地裂一线,无数巨大的黑色雀羽如犬牙地刺一般,交错破地而出,携摧枯拉朽之势源源不断向前蔓延,直袭应飞扬。
  攻如矢锋箭羽,一往无前。守如峦嶂千重,阻断关山。虽是无招无式,但经公子翎使出,却是攻守兼备的一击。
  而应飞扬也同时出剑!
  星纪剑光华乍现,发出龙吟虎啸的剑鸣。
  而风从虎云从龙,龙吟虎啸中,风云激涌而生,化作漫天席地的凌厉剑气,正是破风斩云剑法初式——剑起风云!
  剑光绞向眼前黑羽,风云瞬息涌动,妙至巅毫的一击,让第一层雀羽屏障应声而破!而应飞扬足下步伐不停,手中剑式莫定,一步一挥剑,一步一变式。
  风起云涌、风急云乱、风轻云淡、风卷残云……短短一瞬,破风斩云剑法二十四式行云流水般在应飞扬手中次第显现,每一招都如羚羊拐角,浑然天成,展露出的是前所未有的剑境。
  剑招转瞬即变,剑意弥久不散,应飞扬经行之处,每一招都留下一道挥剑残影,恍若剑招有灵,不忍消散,要将这惊艳的一剑隽永留痕。
  而剑光所指,所向披靡,层层屏障尽破开,在漫天飞羽破碎中,直向孔雀真颜!
  但雀羽散尽,逼命杀掌却久待多时。公子翎单掌擎天,操九幽于翻手,纳玄冥于掌控,无边寂灭肃杀之气汇聚,随之挥手一击,鬼愁神惨,天地嚎哭间,幽冥气劲骇世而出!
  没有人能与公子翎比快,但应飞扬却想一试!
  他剑式一敛,宛若为一段完美的乐章做下最后曲终收拨。
  一任风云多变幻,只留顷刻记经年。
  霎时,漫天尚未消散的剑影留痕如受吸引,身影重叠于应飞扬之身,而各式迥然的剑意被收归这一剑之中,一式之间,纳尽风云,正是——
  “不知顷刻风云改”!
  不避不闪的一人一妖,不退不摇的一剑一掌,决定了胜负生死,尽在一息一瞬!
  白亮剑光,漆黑掌气夺尽风采,一瞬之间,墓室之中万物失色,似只存黑与白的极致。
  而下一瞬,黑白分明,胜负显现!
  应飞扬整个身子以比冲上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飞,狠狠砸在墙壁上,轰然一声,墓室震荡得秫秫的落着砂石,应飞扬在壁上砸出一个丈许深坑,整个人都陷身其中,颓然驻剑跪倒在地。
  而公子翎长身而立,八风不动,只胸前多了一道寸许剑伤,缓缓透着血迹。
  尽夺风云的一招,竟造成了一道寸许的伤痕。
  以招换招,毫无取巧的对攻中,竟能伤到当世妖王,这一剑足可彪炳,天下强者之列,已有应飞扬的名号!
  但,也只造成了一道寸许伤痕!
  或许,伤到公子翎的身躯,在常人眼中或许是值得夸耀的丰功伟绩,但却根本无法改变眼前绝望局面,这点剑伤,根本无法影响公子翎的行动,更遑论替谢灵烟制造近身的机会?
  但谢灵烟动了!
  恍若轻烟流云,谢灵烟足下一点,义无反顾的向公子翎掠去。
  她甚至已将剑收起,纵飞同时双手变化,结着不知名法印,这是全然不做任何防备的姿态,此时公子翎只要信手一击,便能取她性命。
  可她相信应飞扬,应飞扬说能替她制造近身的机会,他便一定做得到!
  这种信任,让谢灵烟足下不停,转眼已到公子翎身前两丈,这是最危险的距离!
  公子翎记忆此时已流逝的七七八八,身上伤痕更激起他的凶性,谢灵烟那张与亡妻相似的面容已无法让他区别对待,感应到有人接近,便见公子翎翻手一掌,毫不留情的印向谢灵烟的白净额头。
  谢灵烟黑发被掌风激得猎猎后飞,却不做任何躲闪,哪怕下一瞬就头破血流,也直迎杀掌而上。
  时间宛若定格,短短一瞬,被拉得无限长……
  而应飞扬擦拭着唇角的血液,握拳胸前,做了一个虚捏的动作。
  “嗤!”
  一声沉闷爆响,却是在公子翎体内发出!
  公子翎竟如受重击,口角渗出一丝血迹,身形也随之踉跄。
  “成功了!”
  没有人知晓方才那一招对攻,是多惊心动魄的博弈,除了应飞扬。
  他体内玉虚纳神真气焕然新生,要将“不服教化”的孔雀幽冥、明王双气排斥出体外,应飞扬强留不得,便反其道而行之,用尽孔雀双气最后价值。
  公子翎掌中缠绕幽冥之气击来,应飞扬便将体内孔雀明王咒的气劲自胸膛斥出,孔雀双气彼此相克,明王咒可以最大程度的化消幽冥印,减轻公子翎这一击的威力。
  虽然应飞扬仍在这一击下断了不知几根肋骨,方才还磅礴新生的真气被击得七零八落,偃旗息鼓般缩回丹田之内。但总算心脉未被震断,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而原本公子翎送他的孔雀幽冥印的气劲,则被他借着刚才那一剑,“还”回了公子翎体内。
  应飞扬自不是好借好还的主,同样是因为幽冥、明王双气相生相克,公子翎体内双气一直保持一种均衡状态,应飞扬此时将幽冥气劲还回,虽然还回的气劲与公子翎浑厚妖元比,不过是一丝一缕,但也确实打破了这双气的均衡状态。
  若是平常状态下的公子翎,维持平衡自然不是难事,甚至公子翎能故意驾驭这种失衡,来使双气互相竞逐,层层拔高。
  但此时的公子翎,记忆零落的七七八八,御使真气全靠本能,如何能使出这般精细的操作?一瞬间的失衡,引起双气在体内激烈冲突、彼此互噬,虽只是一道浅浅伤痕,但从伤痕中渗入的气劲,却已引动公子翎内伤!
  借助幽冥、明王双气相生相克特质,因势利导的将体内双气化用,一者为盾减轻伤害,一者为矛摧坚破敌,应飞扬豁尽一切,赌注一击,终对公子翎造成实质的伤害。
  虽然应飞扬伤得更沉更重,此时经脉欲裂,全身几乎散架一般,全靠长剑支撑才没有倒下。
  现在,只需公子翎稍稍压下内伤,便能随手一击,取他性命。
  但应飞扬依然选择了与公子翎以伤换伤,正如谢灵烟相信他,他也愿意相信谢灵烟,与其负隅顽抗,等待一个必败的结局,不如赌注一招,去给谢灵烟制造机会。
  而这次,他做到了!
  虽然,他很快就后悔了……
  公子翎内伤爆发,身形一滞,杀掌劲力顿时消散无形,而谢灵烟抓住这一瞬之间,转眼欺身公子翎近前。
  她的师尊商影号称“剑中圣手”,所修乃是丹剑一道,除了剑术非凡外,还擅长以丹药催升功力,提高剑境。
  为了防止连番苦战丹药耗尽的局面,商影曾创了一门“凝血成丹”的法门,当服了大量丹药之后,药效即使过去,可全身血液中一时间仍会有药力残留。使用此凝血成丹之法,便可以人体为炉,将血液中未消散的药力在舌尖再度凝结汇聚,精炼成血丹重新吞饮,以此来榨取剩余药力,提升续战能力。
  而谢灵烟此时施展的便是这一法门,先前为了驱散她体内母蛊,有三只寄身蛊的精血被注入她血液内,而根据蛊虫间上克下的天性,体内若有了寄身蛊,下一级的子蛊便会望风而逃。
  谢灵烟已将散逸在体内的三只寄身蛊精血重新凝结炼化,虽炼化过程中必有损耗,但用体内三只寄身蛊精血残余凝练出一只的血量,倒也堪堪够用,而近身同时,术诀亦完成,谢灵烟能感受到她的功体自发运转,催动着血液中的精华向舌尖处汇聚。
  于是,谢灵烟伸出双手,将公子翎环腰抱住,跨越了千难万险,终于与他亲密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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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绝生死的墓穴,阻断世事人伦,这一瞬,相拥的男女宛若远离尘嚣的一对璧人。
  谢灵烟体内冰羽玄月功运转,寒气四溢而出,似要将时光冻结,将这一瞬留作永恒。
  但时光从来只留恨,不留痕。
  眼下却绝非你侬我侬的时候,谢灵烟更不是分不清轻重的人,所以看到谢灵烟此举,应飞扬方才一招功成的放松感顿时烟消云散,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般抱住公子翎,并不能限制住他的行动,只会让谢灵烟背后空门大开。
  公子翎很快便能恢复过来,随后只需反手一掌,她便将香消玉殒!
  他不知道谢灵烟想做什么,可他现在意识到,谢灵烟只让他帮着制造接近公子翎的机会,是因为她根本没打算活着回去!
  她是存了必死之心!
  应飞扬想拦阻,想救人,但所隔短短的距离,却如天涯海角,只能远远看着悲剧发生。
  与此同时,公子翎混乱的内息亦被压制平复,谢灵烟虽在拥抱时以寒气封锁公子翎气脉,但在磅礴妖元碾压下,如大江破冰,将封锁的寒气尽数冲开。
  而无处宣泄的力量,化作反手一掌,重重击在了谢灵烟毫无防备的后心!
  心脏受到重击,谢灵烟只觉全身的血液往上激涌,五脏六腑都要从口中呕出,但这在她计算之中。
  向上激冲的血液,加速了蛊虫精血的凝聚,她咬破舌尖,舌尖上触感告诉她,血丹已然成形。
  于是,她用尽一生的力气和勇气,向公子翎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