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未曾说出口
  浮躁往往出现在上午第四节课的末尾，尤其是最后的一、两分钟食堂开饭之际，课桌下的腿不由自主开始抖动，作无声的蓄力。当铃声响起的那一刻，黑压压的人流从教室前、后门涌出，将走廊、楼梯填充得水泄不通。
  担心张向男偷偷溜走，沈澄也比平常积极了几分，逆人流而上先去三楼堵张向男。还好他比较瘦，骨骼相对较为秀气，在拥挤的楼道占不了多少体积，还算轻而易举地贴着墙壁溜了上去。
  六班的教室转瞬间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两个口中说着要减肥的女生从包里翻出高热量零食，小声谈论红火的偶像组合。洛云川坐在座位上趁着下巴看窗外风景，韩毅和唐晓明从他面前走过时，道：“洛云川，要一起去吃饭吗。”
  “不去。”洛云川道：“我点了外卖。”食堂的饭那么难吃，谁也要去吃啊。
  “啊？外卖？送到哪儿啊。”
  “一会儿到了我翻墙出去取。”
  韩毅：“……”你操作这么骚，怎么不干脆翻墙出去吃呢？
  十班教室里，张向男磨磨蹭蹭地收拾桌面。也许沈澄不知道，这算是他初中以来第一次被人约吃饭。这样想实在有点可怜，也叫人难以置信，连张向男自己都想不明白，他怎么会落魄到如此地步。
  甫一走出教室，就看到等在走廊的沈澄。张向男局促地绞弄上衣下摆，道：“沈同学，咱们去哪儿吃？”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沈澄将决定权扔给张向男。
  慌张地摆摆手，张向男道：“我吃什么都可以，照你喜欢的来吧。”
  如果一个人说自己什么都可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带他去吃快餐，让他自己挑。沈澄道：“那就去第一食堂吧，那儿的快餐挺好吃。”
  第一食堂距离教学楼不远，沈澄的步速非常快，他是个来去匆匆的人，不喜欢在路上浪费时间，所以走路自带加速度，越走越快那种。沈澄频率高，洛云川腿长，两个人走在一起时勉强还能维持并肩而行。张向男腿不算长，迈步频率也不快，并且出于某些心理，他只管埋头跟在沈澄身后。
  走着走着，身旁就没了人。沈澄回头一看，张向男落后他好几步，从路人的角度看，两个人仿佛是陌路人一般。
  见沈澄停下脚步，张向男以为他是嫌自己走太慢，慌慌张张跑上前，道：“对不起，我走太慢了。”
  “……不，是我太快了。”只要沉浸入自己的思绪里，就会控制不住步速。为了多在意外部环境，沈澄和张向男闲聊道：“你以前是哪个初中的？”
  “东城中学。”
  “东中啊，我同桌也是东中过来的。”沈澄道：“你们班级没有值周的学生吗，我看每次都是你负责打扫卫生。”
  “有的，不过我比较闲，就多帮几次忙。只是擦黑板和扫地而已，也不费事的。”
  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闲话，张向男却格外享受，就如窗台上蔫儿不拉几的盆栽突逢灌溉，畏缩的枝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舒张。
  等沈澄打好饭菜，张向男已经帮他拿好了勺筷，正用卫生纸擦拭餐桌，连桌侧的油渍也一并顾全。他话多起来时，那种阴沉便慢慢退却，而他又是如此细心周到，仿佛把自己的心思磨成了粉，密密铺陈无孔不入。
  那是陌生人喜欢的殷切，不用深交又能被很好地照顾。然而这种周到却又使有心与他亲近的人心感无可奈何，容易陷入永无止境的客套。
  “沈同学的同桌原来也是东中的？他叫什么名字？”张向男喜欢和沈澄聊天时的氛围，他想继续聊下去，于是难得主动地问道。
  沈澄道：“哦，挺有名的，你应该知道，叫洛云川。”
  张向男脸上小心翼翼的笑容瞬间僵住，仿佛在欢声笑语中一脚踩上了地雷。
  “你听过他吗？”张向男想揭过这个话题，看出他的小心思，沈澄先一步开口按住话题。
  沉默了会儿，张向男道：“听过，他在东中确实有名。沈同学和他关系很好吗？”
  关系很好吗？沈澄认真地思考了下这个问题。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久，对彼此了解也并不深入，综合来看，应该只是比同班同学稍稍好上一点。沈澄作结论道：“一般般吧。”
  “啊，那就好。”张向男松了口气，小声道：“其实，洛云川在东中的名声并不好，沈同学还是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不过，月考之后应该就会换座位了。”
  吃饭的动作顿住，沈澄慢慢咽下食物。他问道：“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是实话。”张向男道。
  “确实。那家伙儿脾气暴躁，行事冲动，又不会好好说话，经常做出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沈澄放下筷子，黑色的眼睛平静无波，清晰地映照出张向男的身影。他道：“但是，他偶尔也会做出一、两件还不赖的事情。你不是应该最清楚的吗，张向男？”
  “我不是很清楚你在说什么。”
  沈澄本来不打算那么快和张向男摊牌，他并不排斥和这个人多说些话，多一些交流。然而话不投机半句多，沈澄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推至张向男面前，道：“在东中时，你和洛云川不是一个班的吧，甚至隔了好几个楼层。那么，你和那群人怎么会出现在洛云川班级门口。”
  据洛云川回忆，这次是在自己班级门口偶然遇见张向男，于是和追在张向男身后的家伙儿们又打了一架。结果被年级教导主任逮到，所有斗殴的人都被记了过。洛云川那个笨蛋，从来都不去寻思巧合背后的含义。
  “你想向洛云川寻求帮助，而他也确实帮了你。”有些话说出口或许会在当下刺伤一个人，但如果不说的话，就无法打破麻木的现状。沈澄道：“从东中到五中，你所处的困境毫无改变，你有没有想过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那点微末的改变就像溅起的小水花，一眨眼便消失不见。张向男脸上的笑容退得一干二净，根深蒂固的阴冷从内部渗出体外。他咧开嘴，用恶意堆出一个微笑，道：“沈同学真是……特别自以为是啊。真要说起来，也不过是穷山僻壤里爬出来的臭虫吧，以为成绩好就很了不起了吗，未免太为所欲为了吧。”
  这种话，如果是对洛云川说，张向男基本可以躺着出去了。但沈澄不是洛云川，会被一两句话撩拨出脾气。他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道：“我现在生气的话，你心里会好受一点吗？”
  “你不生气吗……”张向男的目光像刀子一般贴在沈澄脸上，想搜刮出哪怕一丁点儿恼羞成怒的影子：“装的吧，挺会逞强啊。”
  “我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认为该做的事情。如果你觉得我为所欲为的话……”沈澄端起餐盘，神情寡淡的面容上生出一抹轻微的笑意，道：“又有何妨。”
  沉默的矮个子男生坐在椅子上，狠狠盯住那个清瘦的身影。他看着沈澄把餐盘送到回收处，看着他背着书包走出食堂，那些恶意满满的言语不过过眼云烟，无法在他的世界占据一席之地。他憎恶这样的人，他所经历的如影随形的巨大痛苦，在这样的人看来，仿佛根本不值一提。
  ……我自身的原因？
  餐桌上还留有那张照片，不知被谁拍下来的照片，在五中引起一阵风波。他听闻自己也出现在照片上时，只觉得气愤，想要远远躲开这些麻烦，并迁怒于引起麻烦的洛云川。
  但是沈澄有一点没有说错，洛云川第一次出手教训了那些欺负他的人后，他在遇到麻烦时，确实有意无意地寻找洛云川的身影。但他有什么错呢，不过是引一个傻瓜，去摆平另一群混蛋罢了，左右都不是好东西。
  回去的路上，沈澄还是觉得有点可惜。洛云川确实出手保护了张向男，虽然他本人死不承认，并且是采用以暴制暴的方式。现在看来，张向男也并不领情，也许还会在心里认为洛云川是个头脑简单的笨蛋。
  如果张向男能出面解释当年的事情，哪怕暂时没办法找出贴照片的人，至少更多人能看到洛云川不算坏的一面。贴照片的人把坏的一面翻出来，公平起见，沈澄就要把洛云川好的一部分也呈现人前。做完应该做的，别人最后到底怎么看待洛云川，那就是个人观点了。
  但是目前看来，张向男这条线走不通了。
  回到教室，洛云川正在看漫画，他瞄了沈澄一眼，道：“回来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