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说，一开始，他并不想背叛。
  游击队发现了他们那艘无依无靠的飞船，一路追赶，威逼利诱，希望这些掌握着先进技术的科研人员加入游击队组织。
  不少人动了心，因为对方许诺给他们最优良的科研条件，最宽松的研究环境，他们甚至不必宣誓效忠，什么时候想走都可以随时离开。
  但是丹尼尔并没有立刻被他们开出的条件所诱惑，他是个医生，边境上，无论哪个星球都缺医少药，凭借精湛的医术，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被当地人奉为神明一般的人物，不单衣食无忧，还极大地满足了自己的事业心，成就感满怀。
  除了亲自救治病人，丹尼尔还在不少地方对当地的医生进行指导，一些地方性流行病在他的努力下得到了初步的遏制，而他最为人所称道的成就是普及了科学的助产手法，拯救了许许多多孕妇和新生儿。
  那些年，边境上流传着他的故事，不少年轻父母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为丹尼尔，为了感激这位带来生命希望的神医。
  正当丹尼尔以为自己重新找到事业方向的时候，一个消息传来——联盟为了修建星间防御系统，炸毁了他的故乡。
  他立刻前去接应自己的家人，结果却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推搡着踏上大型运输机，一路颠簸着被带到了这里，带到了这个几乎不能被称为星球的人造伴星。
  “这里根本不能保障居民的基本生活，最开始的时候，连饮用水都不够。来到这里没多久，我奶奶就病逝了。然后，我就加入了反叛军。”
  “在defy的旁边，游击队专门给我们这些科研人员修建了一个小型基地，让我们在那边居住和工作。”丹尼尔一开始不想说，但起了话头之后却越说越多，这些事情似乎一直萦绕在他的心中，无处倾吐，他把手中的花瓣揉碎，将碎屑撒在地上，表情穆然。
  “说是工作，其实大部分人的研究根本无法开展起来。游击队的人说他们已经提供了可以提供的最好物质环境，但是，条件真的太差了，那里什么都没有。科技发展到现在，还有什么重大成果是靠着研究者苦思冥想或是突发奇想就能做出的吗？无论哪个领域的研究，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大量的实验、先进的设备，离开了星际联盟提供的优厚研究条件，我们这些人根本举步维艰。这种条件下，宽松的研究环境又有什么用？”
  “对我而言，唯一的慰藉就是我可以用他们给我的钱补贴家人的生活，不过，在这个地方，很多时候金钱起不到作用，如你们所见，他们都死了。”
  丹尼尔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沉闷的、带着莫名啸声的声音从他的胸腔传到每个人的耳膜，像夏日倾盆大雨之前最后的雷声。
  “背叛过一次的人很容易背叛第二次。惠特联络到我们，许诺说如果我们听从他的命令，他可以帮我们重新回到黑塔。”他笑笑，“谁不想回到黑塔呢，这么多年了，大家早就明白，所谓可以夺人性命的芯片根本是无稽之谈，黑塔是这个宇宙中最好的地方，所有人都想回去。”
  “想要回去，就必须帮惠特掌权。他需要游击队搞一次大型袭击，以此为机会在黑塔的权力斗争中先发制人，所以我们就骗游击队的人使用了最猛烈的武器。那场大爆炸，波及到周边十几个星球，连游击队他们自己都吓蒙了。我们是后来才知道，其实惠特跟游击队的人也有勾结，不然不可能让他们给我准备研究传染病的实验室。但这些不重要，大家只想回去。”
  “你们回不去了。”林梦打断他，她的声音依然带着将军式的庄严，“从你们背叛黑塔的那一刻开始，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你们永远是黑塔的叛徒，是联盟的叛徒。你们永远也别想堂堂正正地回归联盟。更何况，过了这么多年，你们在这里浪费了属于科学家的最宝贵的时光，对联盟而言，你们已经毫无用处。”
  丹尼尔依旧带着执拗的自信：“真的毫无用处你就不会跑来找我。黑塔派军机在defy周边巡视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惠特的事可能已经暴露了，幸好我之前一直使用半真半假的身份作掩护，所以才能顺利撤退来到这里。告诉你，我根本没想再回去。”
  “我当然也想继续做研究，但我跟其他人不一样，我没有他们那些美好的幻想。看到你们这些人找上门来，我愈加确信我的想法。我永远憎恨黑塔，憎恨联盟，憎恨生活在这个腐朽政权之下、享受着特权和优待却喜欢对艰难挣扎的其他人指手画脚的你们。让我去治疗你的丈夫？笑话。我就要死了，我要拽着他一起下地狱。我死去之后，还有许许多多名叫丹尼尔的孩子在联盟的边境上成长，总有一天他们会长大，总有一天，他们会推翻这个罪恶的联盟。我希望那一天不会太遥远，希望你们都能看到。”
  第49章 终章
  林梦、保罗、林松、越歌四人两两一组架着飞船从人造伴星离开的时候，按照当地空管局的指示，他们在星球上空划过一道平滑的弧线。
  拉升高度之前，来时未曾注意到的大型雕像突入他们的眼帘——抽象形状所象征的人群托举着星际联盟的徽标，基座上有一行大字，写着“联盟感谢你”。
  林松瞥了一眼，移回视线继续驾驶，越歌则扭头看了很久，直到那雄伟的雕像最终隐没在宇宙的尽头，成为难以辨认的一个小点。
  林梦和保罗的飞船在越歌他们前面，沉默了一会儿，越歌问林松：“就这样回去，你父亲的病……”
  林松回答：“医学技术再发达，人也不能长生不死。我父母都明白，只是在这种时候，留下来的那个往往更不甘心。”
  “……刚才你跟保罗聊了什么？”
  林松淡笑：“没聊几句，竟然被你发现了。我开玩笑问他，跟老上司出个远门而已，为什么要搞得像要一去不返一样。”
  “他怎么回答的？”
  “他没回答，找个理由躲开了，我记得他以前还会主动向我解释，怕我误会，现在可能是觉得再怎么解释也无法消除我的误会了。”林松又笑。
  越歌没觉得这事有多好笑，他瞟了坐在旁边的恋人一眼，试探着问：“他对林将军……”
  “就是你想的那样呗。当年我妈出事，上级已经发命令停止搜救了，只有他不管不顾开着飞船一个人飞出去继续找，幸好最后找到了，不然保罗肯定会受到严厉的处罚。”林松转过来温柔地看着越歌，“可惜他在感情方面运气不好，不像我们这样幸运。”
  越歌摇摇头：“也未必是你说的这种感情，对英雄的崇敬或许也占了很大一部分。”
  林松不同意：“你这种被丹尼尔搞坏脑子的就别跟我争了，没注意到他看着我妈的眼神吗，骗不了人。”
  提到丹尼尔，越歌又想起了林松刚刚说的那一番话。林松对丹尼尔说，基因只是个起点，是一个人做过的事、读过的书、遇到的人将这个人塑造成现在的样子，基因不能决定一切。
  林松还说，越歌是个坚定而温柔的人。
  想到这里，越歌心中一时百转千回，许许多多的过往如画片一般在他脑海中闪过——照林松的说法，自己与林松相识多年，那么林松也塑造了他的一部分，没有林松，就没有现在的越歌。
  反过来，自己也影响了林松的一部分，如果没有遇到自己，林松也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人。
  他们彼此塑造了对方很重要的一部分，而那个部分被命名为爱情。
  他们确实是幸运的。
  返回第三星球之后，无声的战争已经悄然打响。军方高级将领惠特被秘密带走调查，这本该是军政机密的消息却不胫而走、路人皆知，关于惠特以权谋私的旧事在暗网被传得满天飞。普通民众们庆幸监察机关又抓到了一个联盟的蠹虫，期待着惠特能受到严厉的制裁。
  爱丽莎已经回了家，重新开始料理家务，得知越歌和林松归来的消息，她连忙将许久没人住过的屋子上上下下仔细收拾了一遍。
  但这种工作没有桑特在终归不方便完成，好在桑特已经有了消息，几天之后，他便会搭乘林松公司的运输机返回第三星球。
  一切都很顺利，最近两轮民调数据都显示，由现任议长先生率领的执政党在支持率上占有绝对优势，高大英俊的社会党党魁安格斯虽然辛辛苦苦跑了不少地方造势拉票，票数却没有上涨的苗头，上台希望渺茫。
  大局已定。
  在最近的一次公开演讲中，议长先生第一次把对黑塔的审计和整顿列入执政方案公之于众，敏锐的媒体人马上把这个动向和近期黑塔高官的被调查事件联系在一起，猜测议会方面早已有所行动。
  威廉将军和他的议长朋友确实有所行动，林松的公司也来了监察人员了解情况。
  正如林松所言，公司的法务人员做事滴水不漏，林松本人更是谨慎，他甚至拿出了自己与惠特方面谈判的所有录音。
  林松义正辞严地表态：“我将尽全力配合对惠特的调查，虽然我们做过生意，但我对他真的没有好印象，明眼人都看得出他那次拿林家的公司开刀不是真的因为什么受贿丑闻，而只是为了在黑塔内部争权夺势，但是因为这件事，我赔了不少钱。”
  这种发泄个人情绪的表态在正规的调查程序中当然不能算作正式的材料，监察人员听过之后说了几句官方辞令便离开了。
  但林松知道，这种表态亦十分重要，特别是考虑到他家中的背景，第一时间撇清关系就能少日后的许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