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李喜燕说“羞耻”这两个字，钱万春难免有些急。
  他没有想到，在车间里转了一圈，在李喜燕的嘴里能说出这么个词儿来。
  李喜燕把手里的零件放在他的掌心，语重心长的说道：“钱总，你刚才也说了，我们的产品是曾经走出过国门的，请问，那是什么样的产品？”
  钱万春朗声回答道：“当然是一等品啊。”
  “对，”李喜燕点头，字字铿锵，“所以，我们就把一等品做好了送到国外，送给那些外国人使用，二等和三等的产品就卖到国内，卖给我们自己人，我们还觉得理所当然，对吗？”
  钱万春听到这话，脑子有点懵，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一时想不明白。
  他没有出过国，只是觉得，进口的东西就是好的，那出口的当然也是好的，他确实为自己厂里的东西曾经出口而自豪骄傲，但现在听到李喜燕这话，怎么就……感觉那么别扭呢？
  李喜燕还想说什么，钱万春伸手打断了她，“别，别，你等会儿，我脑子些懵，有点儿乱，我得想想，好好捋一捋。”
  四周机器响动，大家都在忙碌，固定的地方摆放着三个箱子，上面都标着醒目的等级，一、二、三，她们把那些东西拿在手里快速的一看，根据多年的经验区分开来，放到那些箱子里。
  然后满了就有人拿到这边的集装箱，再然后送到组装车间，在那里生产出最终的成品，这些二、三等级的零件，生产出的自然就是二、三等级的产品。
  这些产品被送到哪儿？有的是放到自己厂里门市部，标着不同的价格，有的是直接卖给那些生产家电的厂子。
  钱万春看着看着，忽然有些茫然，他像陷入了一片混沌里，那些觉得做得对的事，一朝之间被质疑，被推翻，而他竟然说不出反驳的话。
  是啊，国人和外国人有什么不同？凭什么同样是辛辛苦苦生产出来的东西就把好的卖给外国人，而我们自己的人就用那些次等的？难道是我们天生就比别人下贱吗？
  不，不是，绝对不是。
  钱万春的脑海中闪出这个答案，他忽然就发现了方向，转头看了看李喜燕，他什么也没有说，随后大步往外走。
  李喜燕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抿嘴笑了笑，这个家伙……从刚才的那个眼神里就看得出，他是开窍了。
  李喜燕没有着急着去追他，这个时候得让他自己冷静冷静，才能想出好的方案来，她慢慢在车间里继续逛，走到穆青身边的时候，看到周师傅已经把机器修好了。
  穆青看到她很高兴，冲她点了点头，李喜燕没有影响人家的工作，在一边看了一会儿，穆青心灵手巧，动作很快，而且她专注的样子看起来特别好看。
  李喜燕觉得她很不错，在看着穆青的同时，她也注意到，有目光不时飘过来，但李喜燕假装不知道，等走到那个人身边的时候，她发现是那个曾经说穆青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的女人。
  李喜燕扫了女人手边的箱子一眼，她的生产量比起穆青连三分之一都没有。
  这种人说闲话聊八卦抵毁别人是一把好手，但是一提起正事儿立马就不行了。
  “小李同志，欢迎你到厂里来呀，”女人停下手里的动作眉开眼笑的说道，她扒拉正脸上的口罩，“我一看你就不是一般人呢，小小年纪，居然让钱副厂长那么重视你，真是了不起呀，要不是因为他姓钱，你姓李，我还以为你是他妹妹呢。”
  这纯粹是套话，想看李喜燕和钱万春到底是什么关系。
  李喜燕看破不点破，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操作守则。
  女人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转头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李喜燕说：“第一条，你违反了。”
  上面清楚的写着，不得摘下口罩违规操作。
  女人脸一红，讪讪把口罩戴上，再回头看李喜燕的时候，发现她已经离开了。
  女人撇了撇嘴，小声嘀咕着“有什么了不起”，然后才慢吞吞的干手里的活。
  李喜燕走出车间，没有再去车间里转，在二号车间发生的事儿得留点时间让事情自己慢慢发酵，再传到别的车间里去，这比李喜燕现身说法更有效。
  闲话流言这东西，虽然不好，但有时候起到的作用并不一定都是坏的，只要好好利用，掌控住方向，有时候反而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事情不出李喜燕所料，中午的时候她没有回去，就在厂里的食堂吃的，从众人看到她时的眼神来看，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她，远不只一个二车间。
  李喜燕并不在意，她打饭的时候打饭的师傅都在和她问好，还有两个人据说也是管理层的人，还请她去小厨房一起去吃。
  李喜燕没有去，钱万春不久也匆匆赶过来了，见到李喜燕过去和他凑了一桌，问道：“你怎么没去小厨房？”
  “你经常去小厨房吗？”李喜燕反问道。
  钱万春咬了一口土豆，摇头说道：“那倒没有。”
  “那不结了，”李喜燕低头吃饭，“为什么会有小厨房？”
  钱万春扒拉着饭，头也不抬，“唉，这是早就有的，能为什么，就是为了体现管理层的人和普通工人不一样吧。”
  “那你怎么不去呢？”李喜燕又问。
  “因为……”钱万春抬起头想了想，“好像是去过一次，我刚进领导班子没多久，然后去那边吃饭，他们都挺热情，太他妈热情了，而且吧笑得让你不自在，关键是我觉得那些饭菜也不比外面的好吃多少，无非就是多放了一点肉而已，我觉得为点肉，不值。”
  李喜燕差点笑喷，急忙喝了口水压了一下，这算什么……狗屁……啊，不是，这算什么喜感的理由，为了点儿肉，这真亏钱万春想得出来。
  “怎么的？”钱万春突然贼兮兮的压低声音说道：“你又打小厨房的主意了？”
  李喜燕真想把没吃完菜扣他头上，“什么叫我又打小厨房的主意了？”
  钱万春伸手在自己的喉咙比划了一下，还吐舌头“呃”了一声，“就是像打掉那些陈规旧矩，推翻那些糟粕制度一样啊。”
  李喜燕满头黑线，真怀疑自己之前是认识了一个假的钱万春，人前还算是有几分正形模样，怎么私底下总是……这么不靠谱的样子？不知道齐树铭要是看到钱万春这一面，会不会想抠瞎自己的眼睛？
  李喜燕吞了口气，把自己的想法都压下去，说道：“钱副厂长，钱总，请您冷静一下，等你附体的妖魔退去以后，麻烦你那时候再和我好好说话，好吧？”
  她说罢，站起身来端着饭盒往外走。
  “嘿，我说，”钱万春也想追上去，又看看自己还没有吃完的饭，扒拉了两口才追了上去。
  李喜燕一边往水池的那边走，一边自己忍不住笑，真是无法形容钱万春这种性格了，这家伙要是去搞脱口秀，节目效果肯定也错不了。
  她还没有走到水池，就听到那边有人一边笑一边说道：“你们是没见呐，小秦师傅那脸色，都成黑锅底了。”
  “要我说呀，也是他们家走背字儿，先是老秦师傅，再是他，也真算是……”
  “哎，你说是不是他们家最近有什么……要不然怎么这么倒霉啊？”
  “别瞎说，你可别搞封建迷信那一套啊。”
  “要我说呀，也不算是封建迷信，”一个女人接过话来说道：“你们想想，小秦师傅在出事之前一直在跟谁说话呀？”
  李喜燕一听这说话声就听出来是谁，正是那个在二号车间里摘了口罩违规操作的女人，穆青好像叫她“刘姐”。
  果然，有人应和道：“刘姐，他不是一直在跟那个新来的小李同志说话吗？我看那个小李同志是真小，不过倒是挺好看的，板起脸来的时候还怪吓人的。”
  “哼，”刘姐不以为然的说道：“这事儿发生的时候我可是在场，小李同志先放在一边，我指的可不是她。”
  “那你指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