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突然过来了，等会要是问起我们种什么花，可以说实话吗？”她小声问。
  霍仲庭看向父亲蹒跚的身影，皱眉道：“他不会问。”
  “你确定？”
  “确定。”他眼下最担心的是老头子根本没法自行走路，为何非要离开轮椅！
  “行，万一伯父真的问起，由你来解答。”明媚笑眯眯地朝霍文山招手，“伯父，你是不是见天气太好，所以坐不住了？”
  霍文山接收到她热情的招呼，面无表情地低哼了一下。
  明媚推了推霍仲庭，“你别愣着，赶紧去搀扶伯父。难得伯父今天有心情逛园子，做儿子的要尽心陪伴左右才对。”
  霍仲庭虽然关心老头子，但极少将感情表露在外，更没有亦步亦趋地搀扶过他，最多在后面推过几次轮椅。
  被明媚这么一推，拒绝说不过去。
  霍文山抬起眼皮，目光从明媚脸上转移到霍仲庭脸上。不用说，他心里自然希望儿子能陪在身边。
  可惜父子俩同住一个屋檐下的这段日子，看似冰冻的关系已经化解，实际上尚未有过真正的深谈，两人相处起来，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明媚见霍仲庭杵着没动，索性放下铲子，拉着他往前走。
  “花等会再种，我先跟你一起陪伯父在园子里散步。”
  园子不算小，但也不大，她拉着仲庭几个大步走到了霍文山面前。
  “陈叔，你要是有别的事就先去忙呗。伯父交给我跟仲庭吧。”
  陈正国乐得轻松，悄悄给了明媚一个赞赏的眼色。
  这眼色恰好被芝兰瞧见，她冲丈夫道：“正国，跟我进屋一下。今早有东西找不到了，你有空正好帮我找找。”
  “陈叔，这里有我们呢！”明媚扶住霍文山的一边胳膊，示意仲庭赶紧接手扶着另一边。
  霍仲庭注视着父亲严肃的脸庞，牙根紧了紧，终于上前伸手扶住。
  霍文山蹒跚的身影悄然一僵，脸庞的表情有丝松动。
  儿子还年幼的时候，他极少抱，因为太忙没时间。这一点，贤惠的妻子忍不住指责过他在找借口，做父母的忙来忙去，最终还不是为了孩子？
  妻子还说，儿子小时候不抱，小心他长大了跟你不亲。
  这些年，霍文山深刻体会到这句话，儿子真的跟自己不亲。
  让他觉得最亲的时候，竟然是父子俩吵架时——那时候，他毫不怀疑地认定一个事实，儿子的坚毅与固执跟自己一模一样。
  霍仲庭看着父亲，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可以说，自母亲离开后，父子之间几乎难有肢体接触。老头子不可能抱他，他也不会主动亲近老头子……
  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面对老头子，经常会冒出一个念头，老头子就像一座高大巍峨的山，气势逼人，强大的压迫感他根本不敢违抗。
  因为他每次都得很努力地仰起脖子，才能看清老头子不苟言笑的脸。
  爸爸怎么不蹲下来呢？他无数次这样想。
  此刻，霍仲庭双手扶住霍文山，心头划过酸涩。
  他记忆中巍峨如山的老头子，胳膊变得如此瘦弱。高大强健的身躯被病痛折磨，每走一步都要佝偻起身子，颤巍巍地晃一下，然后才吃力地定住。
  而他从小时候的仰望，变成了居高临下的俯视。
  忽然，霍文山脚下没走好，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在一左一右两大护法及时稳住他。
  霍仲庭不悦地脱口而出：“明明不能走路，何必勉强？”话刚出口，立刻对上霍文山不满的瞪视。
  霍文山缓了口气，道：“臭小子，你的意思是老子现在是废人一个了？”
  “我没那样说，想太多只能怪你自己。”他只是不想看到老头子做无谓的努力，坐轮椅不是好好的吗？
  医生再三叮嘱，如果再摔一跤中风，结果极可能面临全瘫。可惜老头子刚愎自用惯了，好言劝说完全没用，分明是故意让关心他的人生气上火。
  明媚却想法不同，替霍文山拿好拐杖，笑吟吟道：“伯父，世上很多事情只要坚持就会成功。你既然能够拄着拐杖慢慢走，说明双腿功能没问题。每天多练习的话，说不定还能恢复成跟以前一样呢！”
  “明媚，你在出什么馊主意？”霍仲庭已许久没有板起面孔对她了。
  明媚有些不服气，“我鼓励伯父走上康复大道，为什么变成了馊主意？”
  霍仲庭道：“总之，没有了解就没有发言权。他不能走，勉强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霍文山将手里的拐杖往地上重重地一顿，胳膊挣开仲庭的搀扶，“我能走，而且只要每天练习，是有可能恢复成跟以前一样！”
  霍仲庭眉心发紧，不悦地注视他：“医生说，你不能再摔跤了，否则后果你很清楚。”
  “清楚就活该轮椅上等死？怕被咽着就不敢吃饭？”霍文山看他一双手又要伸过来扶自己，倔气地侧过身去，“丫头，你一个人扶我，成不成？”
  明媚哪里敢有半点异议，连声道：“成，当然成。”
  她虽然扶得有点吃力，但被老头子点名帮忙，有点受宠若惊，这说明老头子愿意接受自己了。
  “仲庭，你不许再破坏伯父的兴致了。要么赶紧跟我一起陪伯父，要么帮我继续铲坑去。”
  霍仲庭看看泥地上的小坑，再看看霍文山别扭的脸，无声叹了口气，重新扶住他的胳膊。
  明媚脸上漾开了笑。
  儿子选择了自己，霍文山掩不住欣喜。
  在一左一右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他一步一步走得稳健了许多。
  灌木丛旁，被挖得整齐的小坑已有十几个，旁边搁着一小盆温水浸泡的种子。
  霍文山清清嗓子道：“种的什么花？”
  明媚不着痕迹看向霍仲庭。
  霍仲庭眸光黯淡下来，静默几秒后吐出两个字：“玫瑰。”
  霍文山身子猛然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说……玫瑰？”
  “对，我妈生前最喜欢的玫瑰。”既然他问起，霍仲庭不打算隐瞒。
  有些事，迟早会知道。
  有些痛，迟早要面对。
  真正面对时，或许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疼痛，因为时过境迁，心里的感情有了新的依托。这是霍仲庭真实的感受，希望老头子也能明白。
  霍文山脸色发白，嘴唇颤动着：“你为什么要种玫瑰？”
  如炬的目光转向明媚，显然，他猜到这花种是她买来的。
  明媚没来得及开口，霍仲庭代为回答：“我说了，我妈生前最喜欢的是玫瑰，我希望还能再看到玫瑰满园。至于你——就算不喜欢，恐怕也没法一颗一颗铲掉了！”
  明媚听他嗓音隐含嘲讽，这才意识到，仲庭对老头子当年铲除玫瑰园的做法怨念极大。
  她飞快打圆场道：“伯母生前最喜欢的花，伯父怎么可能不喜欢？伯父对伯母深情专一，只怕比你更喜欢玫瑰呢！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霍仲庭抿紧薄唇。
  明媚道：“你不信的话，我们打赌。过段时间玫瑰开满园子，伯父要是真舍得叫人把花铲掉，算我输。相反就是你输，到时候接受对方给的一个小惩罚，怎样？”
  霍仲庭眸光闪烁，直视着明媚的眼睛：“赌就赌。”
  明媚与他交会了一个彼此心神领会的眼神，然后凑近霍文山道：“伯父，输赢全掌握在你的手里。你一定要手下留情，帮我赢了这个赌局哦！”
  她察觉到霍文山的身子，又一次轻颤起来。
  霍文山点了下头。
  明媚知道，这个赌局自己赢定了。
  客厅的大门边，陈正国感慨地望着这一幕，对身旁的芝兰道：“我觉得老霍已经接受纪丫头了，你觉得呢？”
  芝兰心中始终只念着安艺美的好，闻言故意唱反调：“我觉得没有。”
  陈正国扶了扶眼镜，转向妻子：“老霍到底有没有接受纪明媚，我不敢断言，但你这不喜欢她，为什么？”
  “我天生跟小美投缘行不行？小美太冤了！要不是山哥四年前一意孤行，非要拆散她和仲庭，今天哪有纪明媚什么事？”芝兰的目光落在明媚身上。
  陈正国劝道：”以后别在大家面前再提小美了，已经是过去式。”
  “我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为小美抱屈！我活到这把年纪，还没见过比纪明媚更有心计的丫头，小美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这么说什么意思？”
  “我猜仲庭之所以急着对外公布恋人，因为姓纪的丫头已经怀孕了。”
  一句话，让陈正国吃惊不已。
  纪明媚怀孕了？
  “芝兰，这件事你确定吗？”
  “八九不离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纪明媚迟迟没有告诉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