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在压，后面的在追，时间仿佛从来都停不下来。”
  彭杰静静地听着，忽然问：“秦董，其实我一直怀疑你有先知。”
  “哦？”
  “否则这年纪谁能够挣下你这种家业，这简直算得上是商界的奇迹。就算历数欧美那些商界巨子的发家经历，都不遑多让。”
  “恭喜你，猜对了，我有一双全知全能的眼睛。”秦远峰闭着眼笑着低声说：“不过没奖励。”
  有的时候，有的事情，只要是人都需要一个抒发的契机。尤其是一些藏在心中永不能说出来的事，他也只是随口这么一说而已，但是这一说，却感觉心中轻松了太多。
  现在这样，是好，是不好？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三年多，他虽然过得非常紧张，但是异常充实。不爱游戏，谁会选择去做游戏？混一口饭吃的方法有很多，只要勤劳就饿不死。选择这一行，更多的是为自己心中潜藏的渴望。
  那种渴望自己能做出震惊世界的游戏，渴望看到自己做的游戏被打上中国的印章发卖到全球，渴望中国整个游戏市场开放，开明。这才让他在一行干了六七年。
  现在，这个渴望在渐渐变为现实，虽然角逐最惨烈的第三纪元并未来到，但是，他已经看到了门缝中的曙光。
  直到飞机降落在上海机场，他的脸上都带着一抹轻松的笑容，让彭杰都看不懂，秦董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心情好了一路？
  “不懂吧？”秦远峰笑着看着显然想问又不方便问的彭杰，笑道：“当男人发现他的目标的时候，就像狮子看到了猎物，而且是一直渴求却从未实现的猎物，这种捕猎的过程，会让每一个男人都欲罢不能。”
  彭杰没多问，而是谨慎地帮秦远峰提上箱子，本以为就这么云淡风轻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上海，没想到，刚出机场，两人都愣住了。
  机场边上，整整齐齐停了一溜轿车，全是国产，虽然不是政府专用的红旗，甚至很多牌子秦远峰听都没听说过。不过这个年代，一溜轿车就算放在上海机场，也会让不少工作人员侧目。
  每一辆车旁，都站着一位面容焦急，穿着笔挺的白衬衣，黑色裤子，雪亮皮鞋的人，有的已经四五十岁，有的刚刚三十出头，不约而同地看向机场。
  “有钱人哪……”一位女性工作人员羡慕地看向机场门口，目光落在其中一位看似三十左右的年轻人身上，酸酸地说：“你说这改革吧，是好还是不好？我妈原来在上海化工厂，结果去年就下了岗。觉得全中国都在下岗吧，又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万元户，这真是……”
  “怎么？”旁边的工作人员顺着她的眼神看了一眼，掩嘴笑道：“其他人都四五十了，就这个年轻一点，你的眼睛就取不下来了，是看着车了还是看着人了？”
  “胡说。”最先说话的员工羞怒地拍了一下对方的手，转移话题：“你说他们都在等谁？外国人？”
  “不知道，但肯定是个老板。比他们还大的老板。”
  不止她们，不少工作人员，都拿着门口的车打发着时间，就在这时候，几名老板仿佛看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瞬间朝着门口快步走了过去，脸色都有些激动地发红。
  “秦董？是秦董吧？”一位三十刚出头的男子，哈哈大笑着抢在第一个，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大厅门口，带着激动的神色伸出了手：“您好！见到您非常荣幸！我是广州天堂游戏公司的董……老板，王东林。”
  “您好，我是杭州天龙游戏的老板，陈高。”“您好，我是北京……”“见到您实在是太荣幸了，我是福建……”
  其他工作人员，看到这一切难掩惊讶地张大了嘴，根本没想过去遮挡。
  这人是谁？
  本来夹杂在下机的老外和各色人中根本没看到，但是两人握手到了一起，他们这才发现，居然这么年轻？
  “这是哪位领导的子侄辈？”一位警察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几位老板就像看到了亲人一样，脸上的笑容完全是由内而外花朵一般地散发，再看了走出来带着墨镜的低调青年一眼：“不会是哪位大老板吧？这也太年轻了吧？”
  “好像挺帅的啊……”几位女性工作人员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任何时候，美色都是赏心悦目的，无论男色还是女色，一位工作人员夸张地抿着嘴，轻轻跺着脚：“这么年轻，长得又不错，而且应该挺有钱，穿着一看就很洋气，真是羡慕死了！”
  其实没什么洋气，西服而已，只不过这身西服的面料看上去就能感觉到了机场中大多数人廉价的西装不同，而且和青年的身材异常契合。
  “你好。”秦远峰自然不会听到外界议论的声音，机场中本来就人声嘈杂，只是刚下飞机就有人特地来接他，让他有些意外。而且更意外的，是全部都是同行。
  他取下了墨镜，这是一种职业保护，尽管秦皇朝中，最出名的是kiss组合和刚刚在好莱坞小火了一把的张国荣，但是他的身份，不被认出来还好，一旦被认出来，绝对是铺天盖地的镜头。
  现在已经被认出来了，欲盖弥彰地带着眼睛也没什么用，干脆取下，大方和众人握了握手，笑道：“各位这是？”
  “没什么事……”陈高，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但是此刻眼中毫不遮掩地透着堪称火热的目光，嘴唇动了几次，他也不知道，平时自己应该算得上能言善辩，生意场上巧舌如簧的舌头，现在怎么僵硬的厉害。
  没什么事之后，话都不好说出。明明自己平时训手下的员工出口成章，在这个高大的青年面前却根本说不出话。
  无形的压力，对方的态度甚至已经算得上和善，但是他们却感觉如同面对一座看不到头的高山。那是地位，资金，名誉的全面差异。
  做这一行，他们怎么可能没听说过秦皇朝的鼎鼎大名？中国唯一一个可以力抗任天堂的公司，全球唯三第一方之一。数亿美金的盈利，真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来之前，他们已经将每一句话怎么说，用什么表情都准备了好几次，现在却发现，巨大的差距，现实和想象完全是两回事，站在对方面前，想想对方身后恐怖的势力，庞大的资金，任何客套都是苍白的。
  “秦董。”第一个开口的王东林，在众人都沉默之后，咬了咬牙开口，但是声音自己都没发觉是如何的小心谨慎：“不知道秦董有没有时间，我们作为国内的游戏商，想和秦董……咳，想请秦董赏个面子，去上海最好的餐厅共进午餐？”
  一句话说完，这六七名老板，改革中第一批富起来，平时在自己公司中耀武扬威的人，呼吸都弱不可闻，以一种无比期待，却拼命强压着的目光看着秦远峰。甚至对方张开嘴，都让他们提心吊胆。
  “可以。”秦远峰点了点头，中国要发展电子娱乐，绝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一代人的事，全国的人意识到了娱乐带来的好处，改变了思想，他一个公司再强也做不过来。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王东林不自觉地哈了哈腰，笑容更加灿烂：“那么……我们现在去？”
  他们的态度，看在一直关注在这里的人眼中，简直是大吃一惊。
  “这个年轻人是谁啊？”一位男性工作人员带着嫉妒的口吻，酸溜溜的说：“不会是走私的吧？”
  “走私的能过安检？”旁边的女同事哼了一声：“人啊，这就是命……我看是哪位市长的儿子。要不就是香港的富翁。华裔富翁的孙子。”
  秦远峰看了看表：“这样，边走边说吧。”
  “好，好。”“当然，秦董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秦远峰率先上了自己的车，身后几位老板擦了擦莫须有的冷汗，相视无言，陈高长叹了一声，摇头道：“天真的是我们啊……”
  “不是一种生物……”王东林苦笑着对身后的人说道：“开始我们还想，怎么摆明自己的价值，用什么说法，现在看来……”
  “都是瞎扯啊……”另一位胖胖的老板苦笑：“没用，只有直说，是我们想的太简单了……希望，这位秦董能帮我们一把，要不这次我们全都惨了……”
  第0584章 目的
  餐厅里，秦远峰刚坐下，彭杰就递过来了一部砖头一样的手提电话，秦远峰抬了抬眉，对方立刻躬身道：“是徐董的电话。他问你什么时候回公司，要不要派车来接？”
  “行。”秦远峰随意点了点头，面前好几位强压激动的老板还在等着他开口，和彭杰说完，他笑了笑：“各位，我的时间不多，我知道各位吃饭是假，谈事情是真。有什么事，各位就说了吧。”
  刹那间，房间里就安静了，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一片寂静。
  王东林朝着陈高打了几次眼色，对方也张了几次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化为了一个复杂的笑容：“秦董，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敬仰，认识，认识一下。”
  他的眼光看向别人，其他人愣了愣，同样愕然张了张嘴，说出来的却是一样的话。
  “是啊……认识一下而已。”“秦皇朝是中国现在鼎鼎大名的私企。我们只是聊表心意。”
  王东林嘴唇颤了好几次，最终却什么都没说，默默叹了口气，讪笑道：“是的，我们都是心存敬佩，自愿请秦董赏光的。”
  秦远峰看了看所有人，点了点头：“既然没事，那么我有事。”
  “你们……”他轻轻弹了弹面前的瓷碗：“是怎么知道我的行程的？”
  这句话，更如同一只手掐住了所有人的喉管，谁都说不出话来。
  “我刚从美国回来，没有通知任何人，只有上海市政府知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或者说，是上海市政府通知你们过来？那你们过来是做什么？”
  “想加入秦皇朝？你们甘心被收购？不加入，想代理？那么各位觉得中国游戏机卖得动？”他玩味地看着众人：“来了又不说，是准备打哑谜？”
  “我们……”陈高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干脆沉默地坐在了位置上。
  秦远峰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和他碰上的，全都不自然地别过了头。
  他收回目光，微微有些不悦。
  显然，这批人有事相求，却根本不敢，或者不好意思开口，他可没有时间去做知心大哥哥，畏首畏尾，事到临头需放胆的道理都不懂。这样的下属或者盟友，不要也罢。
  “我再问一次。”他沉声开口，目光如电：“你们确定没事？”
  没有一个人开口。
  “有意思。”秦远峰摇头笑了笑：“请我过来，什么都不说，那就继续憋着吧。”
  说完，他站起来就走。
  人，最重要的是自救，自己都不敢，不愿，畏惧，外人出再多的力都没用。
  “秦董留步！”就在他刚走到门口的时候，一个声音终于响了起来，王东林在众人无比期待的目光中走了出来，咬着牙走到秦远峰面前，额头甚至都有些冷汗，极为心痛，又极为小心地拿出一把钥匙，放到了秦远峰手中。
  “一点小意思……”他声音都有些发干，眼睛都变得有些发红，将沾满冷汗的钥匙放到了秦远峰手中：“秦董……还请不要见怪，这一百万美元，就当我们的见面礼，装钱的箱子就在我的车上……这次是我们想差了，还请不要往心里去……”
  秦远峰看着眼前的钥匙，心中第一次升起了惊讶。
  “秦董……”陈高也走了上来，因为紧紧撇着嘴，却硬要强颜欢笑，让法令纹格外深刻，他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我们知道，秦董是赚大钱的，和我们这些小公司没法比……一百万您看不上，但是五百万我们几家真的拿不出来……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秦远峰长长出了口气，眼神终于郑重了起来，没有接钥匙，挥了挥手，凝重地说：“你们知不知道，中国91年的人均工资是多少？”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
  “两千三百。”秦远峰如同老虎一样，看着面前的六个人，竖起一根指头：“一年。也就是说，中国人均工资，不吃不喝整整半年，才能买得起一台游戏机。而且是最古老的红白机。”
  “如果要买世嘉的md，sfc，秦皇朝的创世纪fm。那要整整九个月的不吃不喝。”他的目光落在那把钥匙上：“在全国过百万美元的企业都凤毛麟角的时候，你们六个人，一出手就是一百万，还说五百万拿不出来……”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已经冷汗淋漓的陈高和王东林，死死盯着他们许久，就如同猛虎盯上了猎物。大约十秒后，才说：“我是该叫你们游戏公司呢？还是该叫你们中国最大的盗版商？”
  静，屋子里一片死寂。
  谁都没想到，秦远峰通过一把钥匙就叫出了他们的身份。
  他们根本不会想到，秦远峰对这一段历史有多熟。如果只是听他们的名字，很可能会以为是香港，台湾那边的任天堂，或者世嘉代理的供货商。这才能拿得出一百万美元。
  但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反而是香港台湾的公司，给他们倾销了数不尽的原件！
  这一批人，才是真正先富起来的人，甚至比这年代特有的“开白条”的红三代，官二代赚钱更加疯狂，经他们转手，一台fc红白机，只卖两百元，人民币！
  这时候中国的统计还很模糊，根本没有人知道这批人通过一台台只赚一百多人民币的机器能赚到多少钱。
  只有秦远峰知道，那是一个恐怖的数字。
  就在全国都以“万元户”为荣，一个中型化工厂不到百万人民币就能买下来的时候，他们销往中国，外国的游戏机，每年不少于一二十万，美元！还是纯利！
  从85年开始，这批人就已经存在，可以这么说，在当时拿着存钱罐一分两分买个辣椒糖的年代，这些人随身的皮包一打开就是几十万，上百万人民币，一捆一捆的，会让所有中国普通老百姓怀疑这是不是真的。
  “你们应该是中国最大的六家盗版公司吧？”秦远峰没有走，反而坐了下来，这是时代留下的痕迹，人是必须要娱乐的，外国先进的娱乐，和中国不协调的工资，催生了盗版行业，或者说，他们这六家，就是盗版行业的根源，日后盗版游戏的宗师。
  但是，他们同样是中国游戏的开拓者。
  被秦远峰当场喊出来，所有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王东林握着那把钥匙，根本不敢往回拿。手都有些发抖，半晌，才干涩地说：“秦，秦董，我们……还希望秦董收下我们的一点心意……”
  “我不缺一百万，一千万也不缺。”秦远峰干脆点了根烟，看着眼前的六个人：“我不想多说什么，这件事我会报告给政府，我估计，你们也是政府叫来的吧？你们运气很好，在中国改革的年代，需要标兵，你们给了政府这个标兵，他们懒得在你们身上操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盗的不是国内的版权。但是，如今我回来了……”
  他看向六个人，话没说完，所有人都猜到了对方心中的意思。六双祈求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看向秦远峰。
  “具体如何，等我汇报过再说。”秦远峰没有说死，这件事两面性很严重。这年代电子娱乐的利润足以让全球疯狂，仅仅是盗版都能催生出按照中国国情现在绝不可能出现的百万美元私企，不过，他如果放任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让中国全社会认识游戏，难道让人均工资才两三千一年的民众买正版？
  他不想说死。
  他不接，对方却不能收回。
  越不接，他们心中越发慌。